野獸之心(6)

凱伊總是知道大吉嶺想要什麼。
但大吉嶺卻不懂凱伊為什麼生氣。

凱伊鮮少生氣，作為其他人的朋友時，至少大吉嶺從沒見過凱伊發脾氣，上次板起臉的時候，已經是高中時期發現亞里紗用竊聽設備的事了，雖然只是在觀眾席觀看，但還是可以明顯看出凱伊的脾氣真的消得很快。
私底下的凱伊……尤其是最近凱伊的情緒很不穩定，如果是以前兩個人只是見面上床，並不會太在意對方的狀態，這次是因為住在一起所以才特別清楚的感受到。
大吉嶺也逐漸發現，不管多累，凱伊在情緒低落的時候總會去健身房運動。
大吉嶺試著不去想這件事情，畢竟上次凱伊生氣的時候，大吉嶺想用朋友身份關心凱伊，效果並不好，雖然後來凱伊從健身房回來後，做了兩人份的早餐，還跟大吉嶺道歉。

是因為她住在這裡。
因此而增加了做的次數嗎？

這樣子的話，至少凱伊可以適當拒絕……。
所以大吉嶺領悟到不管她們不論在床上時有多親密，或是做過幾次，她對凱伊的理解還真的很少，畢竟，她連凱伊的工作是在做什麼都不知道。
記得凱伊說過是家族企業……。
但凱伊似乎不在管理階層，直美提過，他們家族會先讓子女待在更基層的位置，然後一步一步往上升。
但工作的事情也好，生活上的事情也好，只要凱伊不談，她就無法過問。

大吉嶺想起那次凱伊罕見地說出「規矩」，在兩人之間畫出明確的界線。
那是凱伊的權力。

那麼，凱伊是不是有曾經差點越過自己的私人領域呢？

答案是否定的。
凱伊很體貼，她鮮少需要把話說出口，因為幾乎只要眼神示意，凱伊就懂了。
其實自己也曾經對凱伊做過一樣的事情。

大吉嶺沒想到她第一次試著思考著彼此之間的關係，會是這種情況。
她們卻坐在餐廳中，等著上菜，即將進行著她沒有預料到的對談，而大吉嶺對此隱隱約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大吉嶺與凱伊對坐著。

中間橫著一張方形的長桌，半開方式的小包廂。
服務生因為尖峰時間而忙碌走動，雖然可以聽到隔壁餐桌聊天的聲音，卻維持著不會干擾到彼此的音量。

白天的時候，大吉嶺在睡夢中接起凱伊的一通電話。
迷迷糊糊中聽到凱伊的邀約，她訂了一間簡單菜色的小酒館，希望一起用餐。
這很不尋常，她們基本上不會約在外面用餐，但因為太不尋常了，所以多少好奇凱伊會說什麼，然而凱伊卻只是先點了餐點，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等到終於用完點心，開始喝飲料的時候，大吉嶺終於忍不住問道：「凱伊，妳約我吃飯是為了想談什麼吧。」
凱伊露出了複雜的笑容，然後低下頭輕聲道：「抱歉，大吉嶺，的確是打算說什麼。」然後頓了頓：「是關於我們的關係。」她的口氣溫和，但卻很嚴肅，這對大吉嶺來說是很新鮮的模樣。
而凱伊似乎還有一點緊張，稍微停頓了一下，最後才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慎重地選擇用字並且訴諸轉為語言。

「我不能……我沒辦法再這樣下去了。」
「妳是說……」
「我不想要維持這個契約了。」

此時，大吉嶺的瞳孔縮小然後瞬間放大。
對凱伊的所釋出的文字還沒有全面理解，但卻從凱伊的表情中看到了答案。

「我們中止這個關係吧。」凱伊淺藍色的瞳孔中散發出堅定的氣息。
大吉嶺試著從凱伊的臉上讀取情緒，但是卻得不到什麼有用的訊息，只有從不帶感情的淡色瞳孔中，看到凱伊的決心。
大吉嶺明顯動搖了。
恍若腦中被植入了侵入性的想法，大量的字句出現在她一向平靜的腦海中，她試著組合出可以使用的字彙或是可以問出口的問題，但不論是哪一個問法，都不適合，也不公平。
沈默在兩人間持續著，無糖飲料中的冰塊因為水溫的升高，而發出了破裂的聲響，隨著體積減小而逐漸滑動，改變了相對的位置，好似冥冥中有股力量在推動它，雖然至關重要的事情在眼前懸而待解，然而現在她的專注力卻被這樣無關緊要的小事所分散。
凱伊究竟為什麼要選這個時候，選這樣的地點對談，有太多話不適合在這樣的公眾場合說，有太多話……不想說的、不能說的，不願意說的，但卻想知道答案。
答案？又是什麼的答案？
真的有答案嗎？

「為什麼？」大吉嶺想了這麼多，最後卻只吐出這樣問句。
凱伊對這個問題皺了皺眉頭，像是考慮了一下講法，最後還冷靜回答：「因為我不想要了。」
「……我明白了。」
「如果沒有什麼想說的話，我要離開了，還得回公司一趟。」
「嗯。」

凱伊望了一眼低頭思考的大吉嶺，把兩人份的餐點費用放在桌上，接著輕聲說道：「即使這樣，妳還是等到裝潢結束再回家吧，我根本也不常待在家裡。」
「我會考慮。」
聽到了大吉嶺的回覆，凱伊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轉身離開。


-§※§-


大吉嶺很少穿這件深色的禮服。
她一邊看著電梯裡的鏡子一邊將纏在一起的耳環垂飾解開，一邊打量著鏡中自己的身形。
這是一件會露出側腰的禮服，優雅的流線，斜開的張揚領口，到了胸口又能襯出飽滿的豐胸，側邊的開線從腋下開始開口，幾乎一路開到接近盆骨的位置，暴露出大量的側身肌膚，當然，大吉嶺對自己的身材還是有自信的，她知道自己的腰部有著誘人的曲線，雖然她沒有像凱伊那麼常跑健身房，所以並沒有像凱伊腰側一樣緊實，但她知道在某些場合、某些對象，只要穿上這件深色的禮服，會讓她的社交目的變得極為容易。
而今天就是需要這個優勢的時候。

當然，這個社交目的雖然是父親直接下指令，但實際上她還是在某種程度上認同了父親的作法。
在凱伊提出終止關係之後又過了幾天，大吉嶺需要找其他的事情來讓自己的心思持續忙碌。
諷刺的是，現在她終於強迫自己投入自己的「工作」了。
大吉嶺的父親是貴族，但一直都在政治圈工作，他需要一個他可以信任的對象，替他聯繫貴族並在商界間展開枝葉的脈落，將其間的關係更加延展，擴張出屬於他們家族的社交圈。父親的官位不小，在政治場上或是民間都受人景仰，但不論是那個時代，政治都不能只靠清明廉潔，但父親在世人的評價中來看都還算正直穩妥，這點大吉嶺也從不懷疑。
只是大吉嶺知道，如果真的有那麼必要的一天，也許她的身體也會成為達成政治目的的工具。
她所能擁有的全部，竟似都不是自己的。


-§※§-


走出電梯，用著備用的鑰匙打開了凱伊家的門，並伸手滑開了門邊的電燈開關。
凱伊依然表示希望她繼續住在這裡直到自家的鄰居修繕完畢，所以大吉嶺並沒有立刻搬離。
但是也許是時候，該考慮……。

大吉嶺推開房門，走進凱伊家的客廳。
有那麼一瞬間，她彷彿看到自己與凱伊在這個家的身影，在客廳在廚房在那盞立燈旁，到處都有她們做愛的身影，那種激情似乎從未消逝過，來自內心的渴望像是被賦予生命的自有意識，狂暴而原始。
有那麼一刻，過去的幻影衝進她的腦海中，像是病毒入侵，充滿了空氣，灌滿了血液，在身上手臂頸間背後流淌而過，太多、太強了，幾乎到她將無法承受的地步。
有那麼一刻，她想揪著凱伊的領口，逼問她為什麼不願意繼續。
但是她不會這麼做。

因為她自己定下的「規矩」。
這才是最精彩的部份，凱伊並不欠大吉嶺任何的解釋，包含為什麼要中止這份關係的原因，所有協議一切目的就是為了這個。
乾淨、簡單，沒有負擔的做愛。

明明應該是如此，她現在卻有了因此被懲罰的感覺。

身後的開門聲打斷了大吉嶺的思緒。
凱伊走了進來，一手提著公司的資料，另外一手卻是外帶的食物。

「啊，妳也回來了。」將包包丟到沙發上，將便當盒一一在餐桌上擺開，注意到大吉嶺的穿著，然後抬頭問道：「妳要不要吃一點，我有多買一些？」
「……。」
「宴會上不見得有合胃口的食物，對吧？」凱伊露出溫和的笑容，一如往常。
「……。」
因為沒有得到回答，凱伊抬起頭看向大吉嶺。
從凱伊一瞬間變得僵直的肢體、慌張的眼神中，大吉嶺似乎發現了什麼。

該不會……。

大吉嶺脫下精巧昂貴的薄紗手套，放在廚房的桌上，轉身拿出玻璃杯，從水龍頭下接出過濾的冰水。
「妳買了什麼？」大吉嶺裝作不在意，卻一邊用餘光偷看凱伊的反應。
果然看到凱伊吞了一口水，有點心不在焉地打開了便當盒，像是想要穩定心神一般，她喃喃地說：「咕老肉、炒四季豆，還有竹筍肉絲。」

大吉嶺嘴邊露出笑意。
就在剛轉身的一瞬間，大吉嶺捕捉到凱伊表情掙扎，卻又情不自禁偷瞄自己的樣子。

這還真是……令人愉快啊。

這件禮服的重點，最能有效果的角度，就是側身時會露出大量的肌膚與腰線，看來這件禮服不僅對那些色慾薰心的偽君子很有效，對凱伊也很有效。
於是，大吉嶺假裝沒有注意到凱伊的視線，故意轉身倒了另外一杯水。

凱伊真的沒發現嗎？
她想法都寫在臉上了。

大吉嶺將水杯放在桌上，從冰箱裡拿出了一半的檸檬，抽出水果刀，將其成切片狀，投入了水中。
當然大吉嶺故意在轉身的時候，稍微停頓了一下，確保這個角度對凱伊來說是一個容易觀賞角度。

「……看來妳真的很餓。」大吉嶺輕笑道，接著坐到了凱伊旁邊左手邊的位置，她故意用不慣用的左手拿起水杯，右手則停留在凱伊的椅背上。
這是另外一個近距離的貴賓席。
凱伊又吞了口水，看起來相當分心，似乎注意到大吉嶺臉上的笑意，硬是將目光移開，她伸手把最後一個紙餐盒打開，小心的將充滿水蒸氣的蓋子平放在桌上。
「妳不會想吃那些的。」
「為什麼？」凱伊小心翼翼的問。
「或許是因為妳有更想吃的東西？」
「……例如？」

大吉嶺微笑不答，只是伸手用指尖輕輕觸摸著凱伊的臉蛋，指尖劃過她的下巴。
當然，是她最喜歡的方式。
可以很明顯看出凱伊因為慾望而陷入掙扎與混亂。

很好。
這代表凱伊所想要的事物依然跟她一致。

「一些妳最喜歡的東西。」大吉嶺的指尖往下滑，觸碰到凱伊肩膀的襯衫，然後沿著往下一路經過手肘接著停留到手背上。

「……。」凱伊看起來又更加動搖了。
這讓大吉嶺眼底的笑意更深了，燃起了如同夜晚的星火。
大吉嶺牽起了凱伊的右手，將她溫熱的手掌放在自己赤裸的腰間，穿過了禮服的間隙，在那若隱若現的空間中拉著凱伊的手探索著她的身體。
「像是這裡。」
「還有這裡。」
「跟這裡。」

「妳覺得怎麼樣呢？凱伊大人。」
那一瞬間，理智徹底被粉碎了。
凱伊將大吉嶺拉入懷中，親吻著圓潤的肩膀、白皙的頸部，她的慾望戰勝一切，化成一點一點的紅痕，她們的身體彼此貼合，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大吉嶺輕摟凱伊的頸部，享受著凱伊的熱情。
她們開始接吻，凱伊的手掌從腰間滑到臀部，一手將大吉嶺托起，另外一手將禮服的拉鍊拉開，不斷糾纏的深吻，渴望著更深入、更親密的接觸，渴望著彼此合而為一的時刻。
昂貴的禮服滑落地板，而凱伊的襯衫也被扯開。
這世界有太多的阻礙了。
太多、太多的阻礙……。

此時，電話突然響起了來。
兩人的動作瞬間凍結。

「不要管它。」大吉嶺幾乎是用央求的語氣在說。
但凱伊還是盯著手機的畫面，她有看到聯絡人的名字，卻沒有接起電話，只是僵在原地。

「凱伊。」
電話的鈴聲終於停止。
凱伊瞪大了雙眼，彷彿大夢初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不，這樣是不對的。」
她盡量輕輕推開大吉嶺，整理了凌亂的上衣，將釦子扣起，低聲說道：「抱歉。」

大吉嶺幾乎不敢相信：「但是妳也想要。」
「不，妳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那妳可以告訴我是什麼嗎？」
凱伊轉頭看向大吉嶺，明顯地，大吉嶺的自尊心已經受到了傷害，她臉上的表情充滿了驚愕與憤怒，疑惑與受傷，就像是一把利劍插回了凱伊的胸中。
凱伊咬住自己的嘴唇，試著穩定自己的聲音：「我不能。」
「為什麼？」
「大吉嶺，妳根本就不知道妳自己在問什麼，因為妳根本就不知道，所以妳也不會知道為什麼妳得不到答案。」
「問題不就是因為不知道答案才存在的嗎？」
「有些是，有些不是。」

「我只知道，我想要妳，而妳也想要我，這一切都順其自然。」
「這就是問題所在。」
「妳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沒有義務回答。」
然後又回到了同樣的迴圈，凱伊又開始使用著她們協定的「規矩」，作為停止溝通的手段，這並不會大出大吉嶺的意料。

「妳只是突然決定中止一切，但妳所說的話，跟妳的行為根本不符合。」大吉嶺稍微指出了一些矛盾的地方，然後接著補充：「妳說妳不想要了，凱伊，妳是真的不想要嗎？」
「至少，我已經下了決定了。」
「我不能改變妳對我的認知，也無須改變，但想法並不重要……」凱伊沉默了一下：「那些都不重要。」
「那重要的是什麼？」
「我們之間的協議，還有『妳無權干涉我』這點。」
「妳不需要一再提醒我。」
「因為妳看起來實在不像記得。」
大吉嶺因為凱伊的話語而感受到胸中燃起的怒火，但她還是試著穩定自己的情緒。現在的凱伊態度尖銳，這跟那天一樣，再談下去根本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她試著不去提起那些會讓凱伊生氣的關鍵字，但很難，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凱伊為什麼會生氣。

「我們當初說好的時候，妳也沒什麼意見。」大吉嶺試著轉變話題。
凱伊點了點頭。
「可是妳現在卻想要中止，這沒什麼問題，但至少妳可以給我一個說法。」
「一個說法？」凱伊的聲音上揚：「是什麼時候肉體關係還需要說法了？」
大吉嶺的眉稍顫抖了一下，不喜歡凱伊用的字眼，更不喜她語氣中的挑釁，她下意識就脫口而出：「那妳就不要一臉受害者的樣子。」
「……妳說什麼？」
大吉嶺咬住嘴唇：「我不是那個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凱伊重複了一次，幾乎是用咆嘯的音量：「妳就是妳說的那個意思！」
「凱伊，我不是……」
「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想要繼續的原因。」凱伊降低了音量，但又加強了語氣：「大吉嶺，妳不能這麼做──想要享受協議的便利性，卻又同時需要一個說『說法』。」
凱伊站起身來，在客廳來回踱步：「更何況，我根本就不該在這裡跟妳討論這些。」
大吉嶺首先是沉默了一陣子，接著同意了凱伊的話，輕輕回答：「是，我也這麼認為。」
大吉嶺並不想要吵架，特別是她在社交場上很少是藉由吵架而達到目的，至少她從來沒有需要用強勢的態度，她會衡量手上的籌碼，跟對方探討現實的狀況，偶而會用一點口頭上威脅的技巧。
只是她通常都是準備好籌碼才去談的。
但是，因為不了解凱伊，大吉嶺唯一上的了檯面的籌碼就是她自己，而這也很明顯，並不是凱伊真正想要的東西。
凱伊就站在眼前，有點沮喪，但大吉嶺卻想不透她不開心的原因。
而她跟凱伊的關係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難以令人忍受的，多說一句，多講一個字，都有可能再度變成凱伊的引爆點。
雖然她們之間還存在著性方面的吸引力，可是凱伊還是……。

「妳之前問我想要什麼，這我可以回答妳。」凱伊恢復了溫和的口吻，她緩緩說道：「我現在想要恢復成朋友關係。」

大吉嶺彷彿可以聽到心底有個不受控制的小人在尖叫。
朋友？凱伊說的是「朋友」嗎？

「但是妳做的到嗎？大吉嶺。」
「朋友關係？」
「對，朋友關係。」

而那個小人不斷下墜。

「朋友關係。」
「是的。」

她們偶爾會用朋友的講法，但是這就跟協議本身一樣，她們根本沒真正做過朋友，這點只有大吉嶺跟凱伊自己知道，高中戰車道的比賽結束後就沒見面了，再次重逢後，不到一天就上床。
朋友？跟凱伊？

大吉嶺沉默了，儘管她根本不認同、也不願意，但從凱伊的態度裡，她看不到第二個選項，於是她抬起頭，輕聲問：「這是凱伊想要的嗎？」
凱伊毫無猶豫地點了點頭。
「好。」

凱伊顯然變得開心許多，她罕見地將中國菜的外帶盒倒到了餐盤上，放到微波爐裡加熱，而大吉嶺只是將禮服拿回凱伊的臥室，換回連身的家居睡袍，坐在床緣沉默地思考未來。

朋友。
大吉嶺在心中又默念了一次，嘴邊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