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之心(2)




這個世界的道德倫理學中有許多的派系都尊崇美德,認為追求愉悅的生活是一種原罪性的錯誤,是很低劣的幸福,凱伊在本質上並不否定這些學派的說法,畢竟道德就是基於規束制約人類行為而存在的基準,縱情享樂與道德這兩個概念的確有所衝突,但她無法認同享樂是種錯誤。
有人會說社交性質的宴會是有意義的,但卻否認純粹追求娛樂的派對。
對凱伊來說這只是目的性的不同而已。
而眼前的派對正是前者的帶有社交性質的宴會,人來人往,交談聲不絕耳。
而眼前的這個人也是以前的舊識。

大吉嶺啊,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畢業之後有多少年沒見過了,五年?八年?
那個擁有著貴族血統的少女如今已經出落成為充滿魅力的成熟女子,上流社會所刻印出的淑女,那一成不變的優雅與從容氣質,大吉嶺應該可以無愧地堪當禮儀界的模範楷模。
雖然在宴會上沒多久就認出大吉嶺了,但女子似乎還沒有發現凱伊的存在,於是凱伊只好充滿興致地觀察這位多年不見的朋友。

「這不是鼎鼎大名美麗的大吉嶺小姐嗎?」
「公爵大人,您真愛說笑,真是好久不見了。」
「妳上次給我的茶葉口感真是與眾不同,內人也都很喜歡呢。」
「夫人能喜歡真是太好了,一切承蒙公爵的厚愛。」
「……啊,大吉嶺小姐,也來見見我的姪子,最近才從學園艦下來……」

溫婉有禮的優雅女子,流轉在不同的仕紳之間,或是婉約微笑傾聽,或是高明地講取生動活潑的故事,或是充滿關懷溫情的安慰,在整個社交場合中,像是張起翅膀的蝴蝶在名為眾人的燭火間穿越飛舞,直到身上染上了燭光的各式色彩,依然孜孜不倦。

孜孜不倦?
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凱伊多眨了一次眼睛,或是被旁人的對話內容所干擾了,她很可能會遺漏掉。
那在傾聽時包覆著同理心的關懷與溫柔感傷的神情,那金髮女子眼中一閃而逝的黑暗就像是烈陽的黑子一樣,只要一不注意,就會被光芒掩蓋,好像從未存在一般。
而那樣的神情確確實實地收入了凱伊的眼底。
無法視而不見。

究竟那個充滿生氣、熱愛戰車……在砲火飛竄的戰場當中,仍能飲著紅茶,輕笑泯勝負的少女到哪去了?以前的大吉嶺的確是重視情義之人,雖然能言善道,但絕對不是花言巧舌之輩。
那麼,眼前這個八面玲瓏的女子究竟是誰?
還有眼中的那潭死水……

「我不上前,妳就不打算打招呼了嗎?凱伊。」

凱伊抬起頭來,滿腹的思緒還不來及消化,那位讓她變成憂鬱少女形象的罪魁禍首已經站在她的面前。
凱伊尷尬地笑了:「我只是……看到妳在忙,而且我也不懂英式的幽默。」凱伊依然試圖維持著她的幽默感。
大吉嶺露出富饒趣味的笑容:「明明以前妳都強迫我們參加妳的派對,害我們家的孩子受到不少震撼教育。」女子想起了當時的白毫一臉受到驚嚇的表情,忍俊不住那滿溢嘴邊的笑容。
「啊哈哈哈,那還真是抱歉,我以為我們已經很收斂了。」

「所以,大名鼎鼎的凱伊怎麼會出席我們的派對呢?」
「我們是跟著大使威利特爾先生一起來的,我們家跟威利特爾叔叔算是家族世交吧。」
「大使先生?原來如此。」

政商自古都有關連,上流社會的連結更是緊密。
「畢竟都是些沽名釣譽之徒。」大吉嶺一邊想著。

貴族們的心態很矛盾,雖然覺得鈔票充滿了銅臭與世俗之氣,但沒有財富的話,日子可是很難過。
提到這個,就不得不提桑德斯這所學校,從以前就是一所學費昂貴私立的學校,通常不是政商名流的子嗣,便是世代富裕的家族,所以凱伊家與大使熟識,並不是那麼奇怪的事情。

「因為家族的分公司會開在這附近,所以叔叔想先帶我們認識這邊的上流社會人士。」

原來如此。
大吉嶺默默地點頭。
所以才會有今天這麼臨時召開的派對,也就是她今天的這場災難都是拜凱伊所賜。

「雖然隱隱約約覺得有可能會遇到妳,但沒想到就真的遇到了。」
「嗯。我懂了。」

這麼說的話,凱伊接下來也會在附近工作了,不知道是否已經找到住的地方了?

「大吉嶺……禮服,很適合妳呢,十分明豔動人。」凱伊長長的睫毛顫抖,低垂著雙目雖然不刻意但語氣依然充滿真誠。
「疑?」完全沒有意料到這樣毫不浮誇的稱讚,一陣紅暈染紅了白晰的臉頰。
「凱……凱伊,這麼、這麼突然……妳在說什麼?」
「啊……就是我們很多年不見了,覺得妳變漂亮了。」
於是,大吉嶺的臉色只能變得比手中杯裡的紅茶更紅了:「妳少胡說八道。」
「咦,妳剛剛不是都對別人說『承蒙您的厚愛』、『見笑了』……怎麼到我身上就變成胡說八道。」
大吉嶺不自覺地瞪了凱伊一眼:「原來妳想聽社交辭令。」
「這就放過我吧。」凱伊看起來像是很疲倦,但還是勉強露出笑容,話鋒一轉:「不過我剛剛說的話,都是真心誠意,沒有要吃你豆腐的意思。」
大吉嶺臉上一紅,總算是修養極好,只是淡然說道:「凱伊你也變很多,這樣的禮服很適合妳。」

這倒不是恭維,凱伊身上這件大紅色的禮服真的很適合她,剪裁貼身,露出大量的裸背與肩膀的部份,漂亮結實上半身的線條在簡單樣式禮服下,特別顯著,凱伊的身材很好,特別是上半身,她微捲淺金色的長髮則是自然的垂在裸露的肩膀上,豐滿的胸口也毫不掩飾地露出迷人的曲線,因為是件露出度比較高禮服,會場不少男仕都不知道該把目光往哪裡放。
「是嗎?我也覺得不錯,穿起來也不會那麼不舒服。」
「雖然覺得穿套裝會比較自在,妳知道就是那種……襯衫配長褲,頂多加個高跟鞋,但叔叔千交代萬提醒,這邊的正式宴會一定要穿禮服──還好出發前我的軍師硬是塞了一套禮服進我的皮箱,不然還真的沒有合適的衣服。」

軍師應該是說直美跟亞理紗吧。

「在我們這邊Dress Code是一定要遵守的,否則妳很快就會被流放。」
是指流放「社交絕緣圈」吧。
凱伊吐了吐舌頭,正想說點什麼,兩個有點面生、穿著昂貴西裝的青年拿了茶杯想來參與大吉嶺與凱伊的對話,對上大吉嶺的目光,示意要對方介紹,看來是完全不在意打擾兩人多年不見的重逢場合。

「方便一起聊嗎?大吉嶺小姐,這位是……?」
「當然歡迎,這位是凱伊,是以前學生時期的朋友。」
「凱伊,這位是路易斯先生,這位是哈爾先生。」
「我以前是桑德斯的學生,在戰車道的比賽認識大吉嶺的……對……就是那個桑德斯。」
「啊,久仰桑德斯的大名了,凱伊小姐在那時候也很有名呢,在電視上有看過轉播的比賽。」
「不是久仰我,卻是久仰桑德斯嗎?」凱伊笑著問道。

其中那名灰髮的男子眼神閃爍了一下,尷尬地笑了。
一般的貴族果然都知道桑德斯的意義。
寒暄了幾句過後,凱伊覺得對話內容有點無趣,於是找了點藉口逃離了現場。
離開前與大吉嶺哀怨的眼神對上。


-§※§-


凱伊靠著陽台,手中拿著的用來去除口中味道的檸檬冰沙,一個人來到了宴會廳的陽台,女子深長的吐出一口氣,伸展了有點僵直的筋骨。
凱伊蠻喜歡社交活動,尤其是自己舉辦的party,但是像這樣帶有目的性的社交活動,因為必須要大量去認識新的人物,畢竟還是跟那種玩樂性質的party不太一樣,大概時間長了也是會覺得有點累。
特別是像剛剛那兩個貴族男子的意圖也太明顯了,大概是太年輕了,社交經驗比較不足,一個很顯然是家族需要金錢援助的樣子,另外一個則是對大吉嶺本身很有興趣,不過,這麼久沒見到面,也重新意識到大吉嶺真的是很吸引人的女性,凱伊從前就覺得大吉嶺的長相很好看,她的五官線條細膩,皮膚保養得很好,瞳孔的顏色也很漂亮……嘴唇也……。
啊啊啊,現在是要放鬆吧。
凱伊試著將女子的身影驅逐出自己的腦海中。

適當的放鬆才能繼續努力。

金髮女子看著窗外的景色依舊,從這裡宴會廳的窗台看的到海面,離岸邊不遠的城市與海岸能盡收眼底,這也是叔叔所喜歡的景色,所以才會選擇這樣的宅邸。
那一望無際的海岸線,也許有機會可以看到路過的學園艦呢。
稍微想起了以前學生時期的生活,凱伊一邊微笑著,一邊享受著遠離塵囂的感受。

但這樣愉快的獨處時間並沒有持續多久。

「妳居然就這樣逃離戰場。」從背後傳來的聲音,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溫和不失禮儀卻又明顯不愉快的口吻。
是大吉嶺。
果然是很吸引人的長相。
聲音也很好聽。

「那才稱不上戰場。」
「那不然是什麼?」
「墳場吧。」
「……。」

凱伊一手抓著胸口衣襟,那是心臟的位置,嘴邊帶著玩笑的笑意。
但眼神卻又認真無比,天空一般的瞳孔散發出一種純粹無暇的光輝。

「真心的墳場。」

大吉嶺對於凱伊的說法一愣,但很快就聽懂了她的言外之音。

心之墳場。
凱伊也懂得這樣的感覺嗎?

「妳的說法豈不是把裡面的人都當作笨蛋了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再說妳也很累了。」
大吉嶺愣了一下,下意識伸手摸了自己的臉頰,疲憊的樣子應該沒有顯露出來才對。
「妳掩飾得很好。」凱伊頓了頓,微笑道:「但我認識妳很久了,不是嗎?」
「……。」
大吉嶺不回答,而是跟著嘆了一口氣,靠到了欄杆邊順著凱伊的目光看向海岸邊,一艄學園艦正準備入港,海面上被劃出兩道長長的浪花。
「稍微有點懷念,對吧?」
「嗯,很懷念……。」

已經不能用懷念來形容了。
在凱伊溫和的語氣,本來少有波動的情緒,突然開始掀起一陣波瀾,像是想要抑制一般,大吉嶺輕輕咬住自己的下唇,但思緒早已回到十年前的學園艦上。
那單純無憂的生活與終日沉迷於戰車道的日子。

像這樣長期在頻繁的社交與政治利益間盤旋。
不得不釋出善意。
維持虛假的友誼。

在利益關係糾結下,運作了所謂的政治與商業所面臨的重大事件,那些都好像只是一個例行的工作,什麼實質的貢獻都沒有,最為顯著的成果,在人與人之間遊走,時間就這樣流逝,只剩下那顆不斷被磨損的心。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無法跟人建立真正的關係,雖然就在眼前的對談,也如同事不關己般遙遠,笑容依然可以親切有禮,依然能夠關心別人,與別人接觸,但那都只是因為這個軀殼已經習慣了社交,變成了像是生理反應一般自然。
而真正的心,消失了。

有時候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再擁有……像以前那樣,愛著戰車,與同伴們相通的心。
愛著戰車時,對生命的熱愛,對紅茶的喜愛,對這個世界的喜愛。
愛著生活時,對人的喜愛,對純樸溫柔的白毫,對優雅聰慧的阿薩姆,對堅定不移的薔薇果的喜愛。對拔萃卻又謙卑的美穗,對冷淡卻又溫情的真穗,對驕傲卻又愛逞強的喀秋莎的喜愛。
對寬大正直的凱伊的喜愛。

「大吉嶺?」

凱伊說得沒錯,那是心的墳場。
我是……心已經入了墳墓的人。
是絕對不可能保有像是凱伊那樣的特質。
眼前的她,她的一切都如同學生時期一樣原封不動,只是外表成熟了,身體也更加結實豐潤,其他的,像是寬大的風度,富有幽默感的個性,正直無畏的性格,純粹的眼神。
因為眼前的一切太過無暇也令人懷念,不禁讓人泫然欲泣而想要去憐憫……。
但憐憫的對象並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大吉嶺又未嘗不知道這一場場的社交活動,對她的心靈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只是當凱伊帶著幽默的話語將這樣血淋淋的事實說出口時候,似乎是將大吉嶺內心某種隱藏已久卻不面對的恐懼化做一個輕鬆的玩笑。
彷彿她所經歷過的一切──都只是一個中途的渡船口,一個笑話。
一個荒誕的笑話。

大吉嶺望向廳內的情景,忙碌的男女交談,為了避免得罪對方必須掩蓋自己的真心,欺騙自己的真心,還認為自己樂在其中的人,亦是大有人在。

「說到墳場,的確像是萬聖節的派對,骷髏跟僵屍的舞會。」大吉嶺說著,不自覺露出了微笑。
「咦,妳什麼時候這麼捧場了?」凱伊試著回想起以前大吉嶺對自己笑話的反應,果然一般的笑話大吉嶺的反應都很冷淡的啊。

「應該是太久沒見,還不太習慣吧。」
「是嗎?那我下次再多試一點。」
「這就不用了。」

凱伊因為大吉嶺的反應而笑了起來。

「妳啊,也許需要好好放鬆一下吧。」
「為什麼這麼說?我沒有那麼累。」
「當然就體力來說,也許是這樣沒錯……」凱伊頓了頓,突然說道:「吶,要不要一起偷溜出去?」
「咦?」
「我的車在大使館後面。」
「妳這樣不會對不起特地幫妳辦宴會的叔叔嗎?」
「啊……那個啊,任務已經達成,我今天大概記了快一百張臉了吧。」凱伊微笑著接著說:「雖然不知道那一百張臉是否也一樣記得我,但今天就先放過我了。」
「這可不是我能決定的。」大吉嶺佯裝出嚴肅的表情,然後側身瞄了一眼凱伊那俏皮的笑臉。

凱伊對大吉嶺伸出了右手,眨了眨眼:「但是這個……妳可以決定。」
果然還是那個凱伊。

放鬆的笑容舒展了微蹙的眉頭,然後女子優雅地將手遞給了眼前的人。


-§※§-


裸著上身的凱伊動作突然停下,眼神突然變得深沈起來。
「怎麼了?」
「啊,沒什麼……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什麼樣的事呢?」

凱伊想要提起重逢的派對。
但當目光對上大吉嶺那深沈內斂卻充滿欲望的瞳孔,內心掀起一陣激盪。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們得訂下一些規矩。

「不重要。」凱伊輕輕地說道,低身親吻了眼前女子的鎖骨。
從對方忍住的氣息中,凱伊認出了屬於愉悅的部份。

──如果這是妳所需要的──大吉嶺。

手指沾滿了情慾的產物因而變得滑潤,凱伊低垂著雙目,將不必要的感情捨去,然後再次往前推送。
兩人被慾望席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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