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War of Ours (9)

The Last Goodbye

** 大吉嶺 **



我記得第一次接吻的時候,是某一次睡覺的時候不小心碰到的。
我知道凱伊沒有醒,但後來有天凱伊抱住了我,我們就開始接吻,我們什麼都沒說,就是讓事情自然發生。
那不是戀愛。
我知道,那只是某種精神依存後的產物。

有些記憶在這場戰爭中一直都是微不足道,枝微末節的小事情。
但是有些記憶很深刻、很清晰,像是接吻的時候。
我無法計算我們接吻的次數,大概很多、很多次。
我再次強調,這不是戀愛。
這不是為了要撇清什麼,而是事實就是如此。
我想,我喜歡凱伊,但是在這種非常時刻,如此艱苦的環境下,要去思考凱伊到底代表什麼,對我來說太過複雜,複雜到不能用「喜歡」來形容,如果去用「戀愛」或是「喜歡」這種字眼是一種褻瀆。

凱伊槍傷漸漸恢復,那期間我把凱伊從「團體生存」的這件事情隔離開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凱伊真正放鬆的樣子。
受傷過後的凱伊,看起真的很虛弱,虛弱到我難以想像,她的笑容時常停滯,目光渙散難以聚焦,她總是試著微笑,但沒有止痛藥,她最多只能忍著不叫出聲音,或是皺著眉頭發呆,我們很擔心她會發炎、會受到感染,所以盡量都讓凱伊休息。
凱伊就像是突然被架空的政治人物一樣,雖然想忙什麼,卻都被我們制止。
凱伊的虛弱也許不是因為物理的傷口,而是心靈無所依託造成的。

就是從那時候我們開始發生關係。

盡可能的不要牽動到她的傷口,我的動作總是很輕柔,在激情的時候,她金色髮鬢會黏在溼潤的臉頰邊,我會伸手撥開,然後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
因為長期糧食不足而顯得消瘦的臉頰,與她在和平時代時飽滿豐潤、風姿英挺的樣子決然不同,但是這樣有點纖細脆弱的凱伊,讓人興起了保護的慾望。
偷歡的時候,我們都十分小心,也會注意不讓其他人發現。
我再次強調,這不是出於「愛情」,而是單純的肉體關係,我可以感受到凱伊的精神狀態並沒有像是以前一樣穩定,但是並不是凱伊單方面的需求,這樣持續性的關係,在不知不覺中,也讓我得到勇氣,足以面對接下來的問題。

一直到有天醒來,凱伊已經穿好身上的衣服,那雙海藍色的瞳孔像是發光一樣,精神奕奕地看著我。
我知道。
時候到了。

在那之後,我們又回到了領導與合作關係,沒有接吻,沒有肉體的歡愉。
而也就是那時候,我逐漸發現在凱伊未來的藍圖中,一開始就沒有把自己的存活放入考量內,出於什麼理由我不清楚,但我希望她不是真的想尋死。
因為太熟悉凱伊的作風,即使她想要偷偷計畫,也根本不可能瞞著我,所以我一開始就跟凱伊攤了牌,要是不想被發現,就要配合我。
我希望能跟凱伊一起離開,我把這件事情說得像是完全沒有轉圜餘地。
最後她還是同意了。

雪還是持續在下,我們走了很久,指尖都失去的感覺,天氣好冷,耳朵好痛。我們離開的時間幾乎是大家剛睡著的時候,我們假裝排班守衛,就此偷偷離開。
我們試著走遠,但因為這一週內幾乎都沒有什麼進食,體力實在不夠,最後還是沒有走得預期般遠,我們停留在一棟風雪中看起來搖搖欲墜的建築物。

「看起來好像我們。」
凱伊聽到我的話後笑了起來。
我突然想念起她柔軟的嘴唇,於是稍微拉住了她的衣角,她側頭看著我,輕輕一笑,轉身將門窗拉上。
我們坐了下來,本來想點火看看能不能增加一點溫度,但點火後發現殘留的傢俱都太潮濕了很難持續燃燒。
我們盡量把屋內的毛巾、床單都拿過來,層層包住我們。
凱伊意外在小孩的房間內找到一些小餅乾跟糖果,這些藏在床底的鐵盒裡面,於是一起拿到客廳。
「聖誕禮物!」
「還沒聖誕節吧。」
「快了。」
我想著不會來臨的聖誕節,陷入沉默。

凱伊不以為意,只是爬進包圍我的被單中,我伸手調整了一下確認我們都有被好好的包著。
然後就靠著凱伊的肩膀閉上雙眼。
「別睡。」
「為什麼?」
「氣溫太低了,睡著了可能就醒不來了。」
「那怎麼辦?」
「聊天?」
「我們平常又不怎麼聊天。」
凱伊沒有立刻接話,過了一會兒才說:「因為責任吧。」然後她又笑了:「我其實很想跟妳聊天。」
「情況沒有嚴峻到連聊天都不行吧。」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不能太enjoy。」
「啊,我懂。」我倒是理解她的感覺,就像是如果出席喪禮,可能跟過世的人不熟,其實不怎麼傷心,但還是要假裝哀戚的感覺。
在這種環境下,如果太開心的話,好像就會顯得沒責任感。
「所以說,覺得跟我聊天很愉快嗎?」
「……其他的活動更愉快。」
我臉上一紅,伸手一推,稍微拉開跟凱伊的距離。
「啊……這樣講好像是性騷擾,抱歉。」凱伊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我嘆了一口氣,然後說:「我也不是真的不喜歡。」
凱伊似乎是學乖了,沒有說「所以妳是喜歡的」之類的話。
而我只想趕快換個話題,最後東拉西扯了一陣子。

「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的道別。」我的口氣淡然。
雖然我們幾乎什麼話都沒留下,但是我默默地在心裡跟每個人都道別過了。
凱伊也聽懂了我的話,伸手摟住我。
我無法忽略的飢餓感一直在腹中打轉,到後期我們幾乎都沒有進食,既然已經決定,就沒有必要再浪費大家的糧食。
凱伊應該也是,再加上風雪中的跋涉,我們早已虛弱不堪了。
「她們會活下去。」
「嗯。」

「不知道做一下會不會比較溫暖。」
「做什……」意識到凱伊的意思,我立刻閉嘴。
「想加速熱量燃燒殆盡嗎?」
凱伊笑著搖頭,似乎認同我的看法。
「妳不要一直想這方面的事情好不好。」
「是妳給我暗示。」
凱伊應該是在說我下意識不小心拉了她的袖子。
「但也是啦,我們又餓又累又冷,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請專注在聊天上。」
「我們快沒話題了,該聊什麼?」
「凱伊平常的興趣是什麼?」
「運動。」
「除了運動呢?」
「嗯……我喜歡去看電影──邊吃爆米花邊喝可樂。」
「不過大吉嶺應該不太常吃爆米花這種東西吧?」
畢竟很是粗糙的零食。凱伊應該是這樣想吧。

「我吃過做成精緻小點的爆米花,但我想試試看妳說的那種。」
「是嗎?那戰爭結束後,我會帶妳去電影院然後買一盒大size的爆米花,不過電影院沒有紅茶,iced tea可以嗎?」
「雀巢的那種?」
「雀巢的那種。」
我猶豫了一下:「我不太喜歡,可是總不能帶茶組去泡吧。」

凱伊笑了起來:「妳進步不少。」
「怎麼說?」
「畢竟以前妳可是會把茶具帶上戰車的少女呢。」
我又白了凱伊一眼。
她還是笑著。
為了不要讓話題斷掉,我接著追問:「看完電影以後呢?」
「看完電影後,到附近的公園散散步好了,大吉嶺感覺喜歡悠閒的步調。」
「的確是不錯呢。」
「凱伊應該不太喝下午茶吧。」
「我平常在運動的時候飲食上很節制,不過遇到party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亂吃一通。」

我可以想像凱伊在派對上玩開了以後就開始毫無節制的樣子。
我臉頰露出微笑。
「喜歡吃什麼?」
「炸雞,薯條,漢堡,可樂。」凱伊頓了頓:「肉,我喜歡牛肉。」
當凱伊說起肉的時候,我的嘴裡的味蕾都開始反應,期待著豐滿溫熱肉汁,但是只有肚子裡的咆嘯才是現實。

「非常美式呢。」
「當然,桑德斯是美式學校嘛,大家都這麼吃。」

「那散完步以後要做什麼?」
「帶大吉嶺去吃高檔的餐廳。」
「這不是妳平常的娛樂吧?」
「不是,雖然常跟家人吃,……我自己不是特別愛啦,但我想帶大吉嶺去。」

凱伊很堅持地又強調了「想帶大吉嶺去」的這個概念。
我有點感動。

「因為只有那種食物才能讓大吉嶺下嚥啊。」
「請妳不要在這麼感人的時刻說出『那種食物』這種帶有貶低意味的話。」
凱伊又笑了起來。

越來越冷了,冷風像是針一樣刺痛著臉頰,我的意識開始昏沉,好想睡……。
即使是這樣擁抱著,空氣還是好冰冷,雖然沒有間隙,卻好像彼此連接空間的溫度也逐漸消散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最後竟然是凱伊在我身邊。
但只要聽著凱伊的聲音,總覺得似乎也不是那麼痛苦。
只要看著凱伊的笑容,就會忘記眼前的苦難。
可是好累。
好想睡。

「吶,凱伊。」
「嗯?」
「等到戰爭結束以後,我們會是什麼關係呢?」
「回到社會以後,我們……還會像是現在一樣嗎?」

「嗯──這個問題有點難呢。」
凱伊沈思了一會兒,突然發現到我緊緊抓住她的袖子。
「等等,我不是……在否定……」
「我不是……」
「不是這樣的。凱伊。」
不是這樣的。

「我只是……」

眼皮好重。
我已經開始無法把感受化為文字,但還是盡力去嘗試。
大概……
我只是……想要……。

「想要活下去。」
我想要活下去。
想要一個我們兩個都能活下去的未來。
「我想要一個未來,妳跟我都能在那個未來出現。」
希望那是一個沒有戰爭,大家不用再受苦的世界。
我希望能夠跟凱伊一起活下去。

凱伊金色的睫毛沾上了濕氣,漂亮的瞳孔瞬間被淚水佔滿。
「我也是。」

因為我們都知道,那樣的世界並不存在。
只能藉由這樣的想像,才能在腦海浮現凱伊牽著我,帶我去看電影,我們爭執著要看文藝片還是動作片,然後吃著凱伊買的廉價爆米花,喝一口過甜的檸檬紅茶,我會開口抱怨,但凱伊會用玩笑話帶過。
這樣子的未來,並不存在。
如果這個世界可以不曾有戰爭,那有多好,也許我們不會認識,但只要活著,人生總是有很多機會。
可是,現在,我們都要死了。

視線也越來越模糊,意識逐漸開始不清楚。
飢餓與寒冷的感受不斷交替出現,最後都連髮根都開始產生痛覺了。
我伸手回抱住凱伊,我們深深陷入被單當中,冷風卻依然從建築物的缺口中吹入,體溫不斷流失。
意識逐漸變得零碎而緩慢。
「我想戰爭結束後的世界,一定會是美好的世界。」
「凱伊……」

凱伊勉強自己露出大大的微笑,身體已經要脫離自己的掌控了,知覺漸漸遠去,還是低下頭輕聲說:「我……吃完晚餐之後,我會送妳回家。」
「然後在妳家門口,對妳說一聲:晚安。」

然後我會對妳說……
晚安。
我們明天見。

我們明天再見。

凱伊溫柔的嗓音下,我們逐漸失去了意識。
然後世界如白雪一般,歸為純白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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