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War of Ours (6)

Cheerleader

** 瑪莉安娜 **



我看著天空,緊握了手中的步槍,槍柄的木質紋路陷入掌中的肉裡,隱隱作痛。
這是跟那天一樣飄著積捲雲的天空。

「瑪莉安娜,換班囉。」
薔薇果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天剛亮,還有一次輪班。
我托住手上的步槍,將武器推向迎面而來的薔薇果。
她那傻氣的笑意也撲面而至。
這個人有點像凱伊。
「拿去吧,我去休息了。」

我走進室內,經過了通舖的臥房,其中一張空床上的棉被隨意堆置在床尾,像是一癱軟爛的醃菜,應該是薔薇果起床之後就忘記整理了,我煩躁地走到床邊,將棉被疊好,然後側頭一看,我稍微愣住了。

另外兩張床,一張是空的,而凱伊跟大吉嶺睡在另外一張上。
大吉嶺的手掌放在凱伊的後腰上,而凱伊也是從更高的肩膀部位環抱住對方,而那個女人的臉頰根本就是直接貼在凱伊胸口上。
自從直美又作了兩張床之後,似乎就變成這個樣子了,雖然因為晚上都會排班輪守,所以沒有固定的睡眠時間,但只要是遇到凱伊跟那個女人都同時休息的時候,她們就會固定睡在同一張床上,現在似乎已經是一種默認的模式了。

不知不覺地「哼」了一聲。
我也不知道這種不快感是從何而來。
阿薩姆打了一個哈欠,坐起身來將棉被疊好後站起身子,聽到我的聲音後,就沿著我的視線轉頭,看到了她們家隊長與凱伊的那張床。
一臉心有所悟,對我投出了一個令人心煩的笑容。

受傷痊癒以後阿薩姆的氣色倒是還不錯。
雖然傷員已經平安歸隊,但就物資的狀況來說,還是相當嚴峻,只需要看著凱伊的神情,大概就知道我們處在什麼樣的狀況。
不過,最近凱伊意識到自己的緊張會顯露在外,所以表情也越來越難捉摸,而與那女人一起關在房間裡討論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了。
當然如果這是凱伊所需要的話,我認為這也沒什麼……

「妳喜歡凱伊大人嗎?」那眼神銳利的金髮女子淡淡地問。
「凱伊?當然。」我看了阿薩姆一眼,跟大吉嶺溫和典雅的感覺不同,阿薩姆總是將瀏海往後綁,露出相當明顯美人尖,雖然我也是這麼綁,但我主要還是綁成適合行動的馬尾,與阿薩姆後面仍維持長髮披肩的作法不同。
阿薩姆的髮型會讓尖挺卻又稍微帶著強硬氣質的五官更加顯著,雖然她總是輕柔有禮,但比起白豪跟大吉嶺那種令人心煩的禮儀,阿薩姆更接近薔薇果或是凱伊那種不會過度修飾,也不會太過討好的感覺。
用文字來形容的話,大概就是堅強卻又充滿理性,而這種人我並不討厭。

「恕我語意不清,我是指戀愛方面。」阿薩姆嘴角微微勾起。
阿薩姆傷口痊癒之後,雖然眉角間還是帶有病氣,但已經開始工作了,多半都還是跟白毫在忙著整理花園。

我抬起頭看了阿薩姆一眼,很乾脆地否認了:「不是喔,我不是同性戀。」
「喔?」

也許在其他人的眼裡就是這個樣子吧。
我喜歡凱伊。
凱伊對我來說與其他人不同。
的確,可以想像凱伊會是個很好的交往對象,如果凱伊希望我們是那種關係的話,也許我會考慮看看。

「這不關你的事。」
「的確不關我的事。」阿薩姆頓了頓:「但如果是因為大吉嶺……的話,我希望能展現一下對這個議題的關切。」
「還真是忠心耿耿。」
「但我們也非常喜歡凱伊大人。」
「哼。」我鼻頭吐出了帶有笑意的氣聲,但我的不愉快應該也寫在臉上了。
不過姑且不論其他人的居心,畢竟是凱伊,她的特質就是容易被人喜愛,她總是很輕易就能獲得別人的認同與信任。
「所以也全然不是沒有共通之處呢。」阿薩姆稍微意有所指地笑了。
「大概吧。」我的態度沒有像剛剛一樣尖銳。
阿薩姆是因為凱伊的輸血得救,所以我相信她對凱伊大人的感受會比其他人真誠。

幾天後,凱伊突然找上我,說是今天要我陪她去出去探索。我已經很久沒有搭配凱伊出門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狀況。

「你記得商業區的獨居老人嗎?」凱伊突然說道。
「當然。」
「你認為他還活著嗎?」
「大概沒辦法吧,畢竟那時候我們只用了一個罐頭跟他換了一瓶藥用酒精。」
「還順手摸走了他的工具。」凱伊看起來有點愧疚。
我則是聳了聳肩,說道:「反正他根本離不開輪椅,也用不到。」
「還有我們拒絕那對夫妻的請求。」
「那很可能是陷阱。」我補充。
凱伊點了點頭,那清澈的藍色瞳孔沒有透露出多餘的情緒。

「但如果那對夫婦有小孩呢?」
「也許隔天真的會有人來騷擾他們,最後搶走了他們的食物。」
「即使我們幫了,也難保她們不會因為其他的理由而受傷或死去。」我回答。

凱伊講的這幾件事情,還算是在灰色地帶,應該還有更多……。
但凱伊並不是個軟弱的人。
我看了凱伊一眼,也許她真的會覺得內疚,但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我會不會覺得內疚。

「……凱伊,妳今天打算作什麼?」我直接打斷了話頭,然後問道。
凱伊沉默不語,總是開朗的神情明顯染上一層烏雲。
「果然,難怪……平常妳總是找薔薇果她們。」我頓了頓:「但我覺得現在的妳作不來。」
「為什麼?」
「因為聖葛羅那些小白兔,簡直把凱伊當聖人。」我嘴邊泛起嘲弄的笑容:「畢竟是『凱伊大人』嘛!」
凱伊臉上一紅,然後伸手撥了自己的瀏海:「我並沒有要她們這樣叫我。」
我還是輕笑了幾聲,但沒有繼續取笑凱伊。

「然後呢?」
「東邊有個馬場,我看到有炊煙升起過,我們曾經試圖與他們交易,但對方敵意很深。」
「目標呢?」
「那邊有種一些野菜、糧食,我想取得一些種子。」
「應該不打算嘗試交易吧。」
凱伊搖了搖頭。

這樣的話,大概就是用搶的或用偷的吧。
雖然聖葛羅的人都視凱伊為英雄,但不論是怎樣偉大的人,渴了就要喝水,餓了就需要吃飯,到了世界末日的時候,就算是英雄也會因為一些為不足道的小事而喪命。當我們失去一切之後,就沒有比活下來還要更重要的事了。

我們悄悄潛入,白天的巡邏似乎比較鬆散,由於對方的菜園是在戶外,所以猜測是在菜園附近的馬廄裡,我們設法躲在建築及柵欄後,想辦法偷偷溜進馬廄。
一推開馬廄的柵門,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護欄中一匹馬都沒有,只有地板上一片片巨型白色的塑膠布覆蓋著什麼東西,看起來十分巨大,但我跟凱伊都不太想去檢查那下面的東西。

「應該是都被宰殺了吧。」
「馬肉?」
凱伊點了點頭。

看這個強烈腐敗惡臭,應該已經有段時間了。
這樣看來,對方應該也不太會進到這裡,也就是說種子不見得會在馬廄。
「如果沒有種子的話,要不要直接下手菜園。」
「我想對方應該也會盯著菜園吧,畢竟是戶外,他們應該會隨時戒備,那邊太危險了。」

我們試著翻找了大型的櫥櫃,還有看過了每個角落,看來這邊已經沒有用來儲存物資了,充其量只剩下壯烈犧牲的馬匹墳場而已。
我走到窗邊,稍微觀察了一下地形,越過菜園,建築的另外一邊有個棚子,那邊應該會有什麼東西,但如果走過去被發現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但顯然我們沒有選擇。
我與凱伊對望了一眼,輪流悄聲走到另外一頭,果然在水缸邊發現了一些種子,我們快速地將其收入行囊內,順便帶走了一些肥料。
「該離開了。」凱伊低聲說道。
我點頭示意,繼續將堆在一旁收成好的馬鈴薯放入包包中。
但卻注意到地上晃動的陰影。

「該死!有人在偷東西!」
果然馬上就聽到了對方的聲音。

我聽到轉角處男人的聲音,拔腿想要跑走,卻被農具絆倒,我試著要爬起來,腳踝卻被抓住往後拖行。
那個人一手拖放,一手撿起了方才絆倒我的耙子,往我身上揮來。

「安娜!」
凱伊護住胸口撞倒了成年男子,兩人扭打在地,但很顯然凱伊的力氣並沒有對方大,被反壓在地上。
「快來幫忙!」男人試圖呼叫救援,用雙手制住凱伊。
我低身跑到凱伊身邊,從她的腿邊的口袋中抽出小刀,卻被對方一拳揮開,感到胸口一陣疼痛,摔倒在地。
手中的小刀飛出,落在農地上,因為衝力而在原地快速旋轉。
凱伊與對方的目光都放在那把刀上。
兩人同時向那把刀伸手。

-§※§-

我記得那片藍天,我特別記得那天空中的積捲雲,像是野獸的鱗片一般,盤旋排列在一望無際的天空中。
那時在高二剛開始,凱伊剛當上隊長,是桑德斯第一場勝利的那個午後。
我躺在草皮上,目光所視之處都只有藍天與白雲。

凱伊她探出頭,逆著光,那堅挺俊俏的五官藏在她自己所製造的黑暗中。
她對我露出微笑。
那種凱伊式的爽朗笑容。

「妳是啦啦隊長吧,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
「今天非常感謝妳們來聲援比賽。」
「我可不是凱伊大人專屬的啦啦隊。」雖然那群隊員老是喜歡圍繞在眼前的這個白痴旁邊。
「Of course I know……」凱伊這樣喃喃地說道,臉上的笑容更加洋溢。

「妳跟其他人相處不來?」
「反正我也不需要其他的朋友。」
「是嗎?但是……有朋友應該挺不錯的啊。」
「哼。」
「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可以當妳朋友。」凱伊笑著開始介紹:「I’m kay,是桑德斯戰車團隊的leader。」

我當時只覺得這個人的神經也太大條了吧。
在這個學校誰不知道凱伊呢。更何況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自己應援的隊長是誰?
更別提她是學校風雲人物,身邊總是圍繞著很多人。
凱伊跟我不同,很受同性的歡迎,雖然我並不覺得我會需要同性的朋友。
從小大到,我跟同年齡的女性都相處不來,所以朋友都是以哥哥的朋友為主,以男性長輩居多。

即使如此,凱伊還是很忠於自己的想法,我想她應該都一直記得「當朋友」的這個說法。她跟那些隨波逐流的人不同,她不會因為我突出的外表,還有反社交的性格,而對我另眼看待,即使她知道其他人跟我相處不好,她也不曾改變立場,在公開的場合凱伊會主動找我,看到我也都會主動攀談,舉辦派對或是慶功宴的時候也都會纏著要我參加,最後我們還是成為朋友了,雖然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對我來說,即使身邊都是敵人,這跟以前的日子比起來也沒什麼不同。
我只在意凱伊,在那時候只對著我一個人微笑的凱伊,其他人怎麼樣我都無所謂。
在別人的眼裡看來,可能很像是如同戀愛一般的強烈感情。
然而只有我知道凱伊對我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
只有我自己知道。

-§※§-

回程的路上陷入沉默,我們背著種子,衣服上沾著那個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對方姓名的人所留下的血跡,我們包包裡裝著一些簡單的工具、種子,還有菜園裡的一些食物,按照慣例,凱伊並不會帶走對方所有的東西,而只是拿取我們最需要的部份,這是凱伊的一點天真,她認為不是萬不得已的狀態,還是要留給對方一條生路,就像那些人都只會搶走物資卻不會殺死我們一樣。

「如果沒那麼作,死的很可能就是我們了。」
「我知道。」
「凱伊,之前那種狀況我們都撐下來了。」
「是,安娜。」

凱伊很顯然不想多談,以凱伊的個性來說,她當然知道剛剛那種狀況我們別無選擇,這也不是我們第一次殺人,也許她會一直在意正當性的問題,畢竟我們才是潛入的小偷,該死的是我們,但是不會有人真心希望死掉的是自己。
而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只是無聊的道德論述,畢竟如果我們都死了,正當性還有什麼意義呢?
沒有人會因為習慣殺人而變得麻木,即使真的習慣了這件事情,我想凱伊應該會覺得更痛苦,因為她的個性實在太溫柔了,她並不是真的這麼適合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她只是讓自己變得適合而已。
凱伊當然也很清楚這點,所以我認為她只是在生氣,與其是說在生自己的氣,還不如說是在對這個世界發脾氣。
但凱伊一定不可能忘記,在我們來到這裡之前的生活。

那段狂暴荒誕的時光。
身邊的人的逐漸死去,我們失去了太多的東西,而城市中可以拿取的物資也越來越少,生活變得很困難,就在一場流彈破壞了我們的居所之後,我們開始流浪的生活。
為了存活,我們搶劫、被搶,在殘破的建築物間追逐奔跑,我們訴諸暴力,用鐵條、木棍、球棒打破別人家的玻璃窗,用來威嚇攻擊要傷害我們的人。
我們遊走在城市間,在沒有「家」的狀態,我們幾乎失去了所有的人性,我並不是說我們會毫無意義傷害別人,當然我們會偷、會搶,但我們不會去拿取獨居老人的食物,或是攻擊帶著小孩的成人,一般情況我們當然是拿取沒有屬於任何人的物資,但難免會有遇到一些必須進入戰鬥的狀況,在生存的法則下,避免不了死傷,因為吃過很多虧,所以不論凱伊還是直美,都對陌生人都充滿了戒備。
而那時候的凱伊也很不同,狂野、帶有自信,甚至可以說是殘酷而充滿能量,藍色的目光如同旺盛的燭火,身上永遠帶著各種傷口,彷彿一隻帶傷的野獸。
那是我覺得凱伊最迷人的時期。

但凱伊從來不去談那時候的事情。
現在這個安穩的家中,她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原來的凱伊,風趣溫柔,公平正直,那種野性與銳氣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這段戰爭,這段回憶在每個人的觀點看來也許都不同。
如果要我區別的話,我會認為「進入聖葛羅的根據地」是一個分捩點。
聖葛羅的那群女學生,很明顯是運氣很好,她們雖然也有經歷同伴的生離死別,但多半的時間都還算安穩,有安全的根據地,有穩定的農作物來源,她們並沒有像我們一樣,總是在生死邊緣的末路上掙扎。
那時候凱伊為了我們,幾乎像是即將燃燒待盡的飛螢,光芒耀眼卻是如同遲暮般令人哀傷眷戀,彷彿隨時都會熄滅一般。
當然這是我個人的想法,凱伊她……不知道是否也有這樣的感覺。

-§※§-

回到家以後,首先看到的是白毫與大吉嶺站在門口,訝異於我們身上明顯的血跡。
我代替了不想說話的凱伊,淡然說道:「我們沒受傷,其他的……別多問了。」看到大吉嶺眼中的疑問,我又勉為其難補了一句:「特別是凱伊。」

即使疲倦,凱伊還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們一起去換了乾淨的衣服,並將身上的血跡洗掉,從浴室出來之後,凱伊照慣例去跟大吉嶺報告了搜索的狀況,而我則是到廚房去吃了一點東西,順便把種子拿給白毫,那傻女孩看起來很開心,真誠地說了聲謝謝,我只是聳了聳肩,對方似乎也不以為意。
我想今後凱伊應該還是會很常找我一起出去,大概也會再遇到這種「拜託你們別多問」的狀況,我本來就不太跟其他人講話也就罷了,但如果凱伊一直是這個樣子,難保聖葛羅那群小綿羊不會因此受到什麼驚嚇。
我想起了凱伊早上在出門前找我談話,就是為了要確認我是否適合跟她一起執行這個所謂的「任務」。
若是聖葛羅的人知道了我們的所作所為,可能會覺得我們殘酷,但在我看來,在這個戰爭中還想保持那樣的天真,而讓凱伊一個人獨自承受痛苦的「夥伴」,才是真正殘酷的人。

當然我還是不能否認,現在的凱伊跟流浪時候的凱伊很不同,凱伊也在這場戰爭中改變了,也許這個溫柔容易感到痛苦的凱伊,才是原本我們所認識的凱伊,而那段時間,那隻保護著我們的野獸,像是狼群首領的野獸,也許根本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真可惜。
本來我可能因此而戀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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