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War of Ours (7)

Blood for Blood II


** 凱伊 **



我一個人坐在陽台的屏蔽物後,看著逐漸高昇的太陽,知道換班的時間快到了。
果然沒多久,就聽到有人在廚房忙碌烹飪的聲音。

「凱伊,妳吃了?是蛋花粥。」瑪莉安娜端了一個小碗過來,注意到我手握著步槍,把碗放在我面前,看了我一眼,伸手接過了步槍。
「我不客氣了。」我啜了一口,幾乎清如白水的米粥帶著淡淡的蛋香。
我知道這不能怪白毫,畢竟鹽巴在受傷的時候可以拿來殺菌,真要放進料理時反而覺得太過奢侈。
我們坐在用雜物堆成的椅子,這是與那天沒有什麼不同的藍天,也許天空更暗一點。
「我會想起以前的事情。」
像是童年,我記得老家的房子,沿著屋簷滴下的雨水,打到二樓。我記得夏天的蟬鳴,我記得避暑別墅的涼爽,我記得別墅管家,他總是無微不至。
「好像不同世界。」
安娜點了點頭。
「我會想起我哥。」
「對了……安娜有個哥哥,在念大學?」
「醫學院。」
「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安娜的哥哥的學校跟實習醫院恰巧在這一帶,戰爭發生的時候還在開學時間,沒有意外的話,大概也被捲入戰爭中。
「妳哥哥很聰明吧,一定沒事的。」
「但願如此。」

距離目標還很遠。
在那場災難之後,我們很快著手收集食物,除了定期的漁獲,直美做了補鼠籠,我們用腐敗的蔬果肥料作為簡單的餌食,以增加一些穩定食物的來源。
白毫開始種植了新的作物,一週至兩週內可以回收的青菜為主,上次我跟安娜帶回來的種子,也帶來了實質的進展。
「果然樹皮除了纖維之外沒有什麼養分價值。」白毫看著大吉嶺拿回來一些不同片段品種的樹皮,雖然成份無毒,磨成粉之後勉強可以食用,但是果腹跟營養的效果不佳,除了用來改變食物口感之外,白毫只把樹皮當作是備用選項。
直美已經完成了大部分的安全維修,加強的重點也完成了,人員進出需要依靠的懸吊的運輸器,雖然說是運輸器,但其實也只是粗繩、滾輪外加上鐵盤而已,每次人員進出都需要有兩個人去拉,才有辦法把人釣上二樓。
我們主力都完全放在食物跟燃料的蒐集。多虧雞大人(小白毫都這麼叫),我們每週都會有五到七顆的雞蛋,牠的產量很穩定。
阿薩姆漸漸康復了,當天阿薩姆清醒的時候,白毫跟薔薇果都流了不少眼淚,而大吉嶺則是到了房間後才哭了起來。

「妳為什麼不在大家面前哭呢?」
她不回答,只是沉默掉淚。
我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大吉嶺將眼淚擦乾,她的衣襟沾著淚水抬起頭,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但覺得她的背影線條優雅如昔。

「像個活生生的人也沒有什麼不好。」
「可能吧。」
「如果妳不知道怎麼抒壓,長久下來會有負面的影響。」
「我懂。」
「凱伊。」大吉嶺抬起頭:「我沒有什麼機會說跟妳說。」
「就是……謝謝妳。」

大吉嶺抓住我的手掌,觸摸我掌心的傷口與厚繭,輕柔、細緻,幾乎像是在感受什麼似的,我感覺到眼眶一熱,但是我選擇轉過頭,而非面對她。
我與大吉嶺之間一直有種默契,很多事情我選擇不去詳加描述,而她也不會追問,我們會討論現況,會很精確地算出糧食可以維持到何時,也會討論極端狀況發生後的面對方式,但是有關我們的想法,我們的心情,我們的內心狀態,我們選擇不去面對。
在那之後,日復一日,我帶回更多的物資,我時常拉著瑪麗安娜出門,我們會重複去探索相同的點,一方面是會比較安全,另外一方面也是同時能更加掌握不同地方所殘留的資源,如果有意外的話,我會避免在身上留下血跡,盡可選擇還能讓自己的良心還過得去的方法。
有時候亞理紗也會一起來,用修理的技術去換取一些其他的東西,這個城市所留下的難民都開始要為過冬做準備,大部分的人至少都選擇了穩定的住所,我們所遭受的攻擊也開始變少。戰爭的時光是緩慢,天空依然呈現的是藍色,有時因為砲火及煙霧而顯得灰濛。人很矛盾,有些時候我們會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但有時候卻又希望時間不要過得太快。

我們學會了更好的生存方式。
有一天我們搬回了一些設備,亞里紗製作了簡單的設計圖,讓瑪麗安娜跟阿薩姆把簡陋的釀酒設備組裝起來,用糖取代澱粉,快速釀造了一些粗劣的酒,沒有葡萄、蘋果等水果,我們試了上次帶回來的玉米,大約在十到十四天就能釀成,香味清甜,但嘗起來口感不和諧,又有點太淡,不知道是哪一步作錯了,但這是酒,這就夠了。
浪費了珍貴的糧食,我們可不是在胡鬧,我將長髮剪短,把顯眼的金髮都藏在毛帽裡,跟直美兩個人穿了男裝,背著這幾瓶酒跑到了友方的軍營,換了一車的食物跟工具回來。軍人的物資狀態果然還是很有餘裕,我不知道那些軍人到底是用什麼方法把口糧跟罐頭弄出來給我們,但這個方法可行,這對我們來說是很有意義的進展。
由於戰事已經進入的拖延消耗的狀態,這些軍人多半都是在執行一些沒有那麼緊張的任務,他們缺少娛樂、也缺酒喝。
我們也試著探聽了戰況,聽不到什麼令人振奮的消息,但卻得到了有趣的情報。
他們願意出高價買菸。
菸跟酒。
只要有辦法弄到手,歡迎我們隨時再去換東西。
他們很隱晦的暗示,就算是武器或是子彈都可以商量,我想這就是為什麼很多平民也都會有突擊步槍AK-47或是卡賓槍M4之類的武器。
白毫開始試著種一些藥草跟煙草,為此我們還跑去根本沒什麼人會去的圖書館,拿了一些參考書回來,順手搬了一車的燃料,白毫跟阿薩姆很認真的研究了一陣子,做出了簡單的草藥,用來取代珍貴的酒精跟藥品,還學會了手工製作煙捲的方式。

「怎麼會有人喜歡這種……咳咳……。」
亞里紗試抽了一口阿薩姆剛捲出來的成品,立刻就被煙味給嗆到了,這種私作的菸跟工廠販售的菸很不同,雜質很多,味道很刺激。
阿薩姆捏著鼻子皺眉,但她還是靠過去聞聞自己的作品。
「好拿嗎?」
「還不錯,你用線縫?」
「對,比外面用捲的好,這種紙質堅韌,能吃針線,但頭尾還是難免會掉出菸草。」
「工廠出廠的菸有機器壓過。」
「我們沒那麼多,認真壓實的話可能只能賣個一兩根。」
亞里紗笑了起來,臉上的雀斑似乎都散發出光芒,她說:「所以鬆散點,想辦法把頭尾作好看。」接著說:「賣相最重要。」
阿薩姆不答,手捲了幾支菸,隨手攤放在工作桌上,看著亞里紗手上冒著煙霧的煙捲,說道:「聽說抽煙抒壓,而且可以驅趕睡意。正好妳要跟凱伊大人出門?」
「是,妳們自己做了都不抽?」
「只會少量試抽,最好妳跟凱伊幫我們試,我跟白毫都不喜歡菸味。」
「那捲菸應該讓我來做。」
「喜歡上抽菸了?」
「不是,只是這就跟黑咖啡一樣,雖然苦,卻會讓腦袋清楚。」
「可以考慮交換工作啊。」阿薩姆說著還真的讓出了工具台前的位置。

這時我也笑了起來,抬起頭來,還是繼續磨著魚叉的刀刃,說道:「那麼阿薩姆要來幫亞里紗修理這個不聽話的收音機嗎?」我伸手敲了敲發出純白雜音的機器。
看到阿薩姆眉頭一皺,我又忍不住笑了幾聲,阿薩姆跟大吉嶺有點像,特別是講俏皮話的時候,她皺起眉頭說話很有趣。
「凱伊大人還真是幽默。」
「我滿肚子的joke嘛。」
阿薩姆沒有回答,而我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對話方式,只是兩個人又笑了一陣子。亞里紗把剩下的菸頭遞給我,我抽了一口,嗆鼻雜亂的味道衝進肺裡,視線突然變得清晰,呼吸道中那種被尼古丁佔據的感受,像胸口被打了一記悶棍,雖然我沒像是亞里紗一樣咳了半天,但還是稍微皺起眉頭,把菸遞回去。
這種自製菸草果然非常不順口。

後來我每到了一個荒廢的房子,就翻箱倒櫃地找所謂「真正的香菸」,商業公司發行的那種工廠做出來的香菸,這種通常是戰爭的非必需品,很容易在民宅中找到一些零散的煙,有一次我居然翻到了一整盒雪茄,我一根一根帶去軍營交易,換回了相當大量的軍用糧食,更多的子彈,還有珍貴的罐頭與機械零件。
我們用這些零件把房子裡的兩個暖爐都修好了,開始囤積了大量的燃料,用斧頭將廢棄的民房木質牆壁與家具砍成片狀,或是又跑去圖書館那邊推回了一車一車的書,結果燃料帶回來的時候,阿薩姆、白毫跟大吉嶺卻跑來阻止我們一口氣送進倉庫,而是反而在書堆旁邊低聲爭論了好一陣子才決定要留下哪幾本書。

我們的處境在進步。
不能說不會挨餓,但是糧食耗盡的最終日期一直得以延後,但我擔心與軍隊的交易總有一天會到盡頭,大吉嶺似乎也認同這只能是暫時的手段,至少我們因此受惠很多,大量的彈藥與軍火,帶給我們防禦上極大的優勢,我們幾乎不需要擔心會被別人入侵。
比起靠自己的力量求生存,我們開始像是這場戰爭的一份子,我們受惠於人類社會的智慧與知識,靠交易、靠分工換取物資,比起這場戰爭大部份的時候,現在我們活得更像是文明社會的人類,而這才是社會應有運作方式。

「活得像人。」亞里紗一邊說著,一手打開了暖爐的外蓋,伸手感受了暖爐帶來的溫暖:「至少冬天不用受凍。」
「夠不夠用很難說。」
「再去圖書館搬書,順便拆點木頭回來燒?」
「書櫃?」
「對,反正妳們書都燒了,書櫃也用不上了。等等……那本書……。」白毫阻止了正要把書本丟進暖爐的亞里紗。
「什麼?」
「那本是雨果獎。」白毫頓了頓,伸手把書從亞里紗手中抽了起來:「這本留著,妳去燒別的。」
我瞄了一眼書的封面。
Spin(時間迴旋)。

空氣逐漸開始變得稀薄,而氣溫已經降到十度上下,我們試著使用了修好的暖爐,特別是夜裡的時候,盡量讓大家保持溫暖,我開始需要穿著刷毛的外套、戴著藍白相間無邊毛帽,回到房間後會隨手扔在桌面的地圖上,帽子因此而掩蓋住地圖上一個一個的標記。
這些標記都註解該地區的資源種類以及可能的危險,有時候不一定是我出門,但在出門前總是會叮囑一下該注意的事項跟本次的探索重點。
有天大吉嶺拿起來聞,然後皺著眉頭,叫我把帽子拿去洗一洗。
「什麼?幹嘛要洗?又沒沾上什麼。」
「聞起來像是流浪漢。」
我拿了帽子到鼻子邊聞,聞不出有什麼異樣。
「洗就對了。」
「用肥皂!?For this?」
「是。」
「好吧。」
我將外套也脫掉,掛在椅背上,外套裡面我沒多穿什麼,只有一件短袖的黑色襯衫,因為出門容易弄髒,所以我多半都是穿深色的衣服。
大吉嶺似乎是注意到我。

「凱伊──妳平常有在健身?」
「以前除了跑步也會進健身房。」
我低頭看了一下,這件上衣的確有點緊,這是女性M號的衣服,雖然身體的部份寬鬆,但臂膀的部份因為膨脹的肌肉而顯得太緊繃。
現在的話,有力氣、有時間就做一些不需運動器材的重量訓練,平常外出的活動量已經很大了,晚上有時候要守夜,還是會保存一定的體力。
「這樣……會有六塊肌嗎?」
我稍微覺得有點……怎麼說現在是在討論我的身體嗎?
我緬靦一笑:「有點形狀。」頓了頓:「要看嗎?」
「真的?」大吉嶺立刻換了肯定說法:「當然要。」

我掀開了上衣露出一部分的腹部。
平時總是很冷靜的大吉嶺似乎意外地有興趣,她認真地端詳,而我則是稍微出力讓她可以看得更清楚。

「很明顯呢,凱伊。」她露出了笑容。
我也低頭看了一眼,雖然不到那麼完整的六塊,但還是稍微有點形狀。
突然有點慶幸平常都沒有偷懶。
怎麼說呢,要是很weak的話,我就只能卑微地坦承說「Sorry沒有六塊肌」了,看到大吉嶺這麼有興趣,連我平時不怎麼存在的優越感都像是玉米罐頭上的綠色小精靈一樣蠢蠢欲動。
「可以摸摸看嗎?」
「請用。」
大吉嶺因為我奇怪的邀請詞莞爾一笑,然後伸出手輕輕觸碰了我用力的部位。
「很硬呢。」
「因為是肌肉啊。」我想當然順口回答了。

大吉嶺輕笑了一聲,她的指尖撫摸著肌肉堅硬的部份,柔軟的指腹在我的腹部移動,表情依然興致盎然。
對六塊肌這麼有趣嗎?
早知道平常應該再更努力一點,如果更厲害的話,大吉嶺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

「瑪莉安娜……」
突然之間聽到有人對話的聲音,我被大吉嶺拉到了角落。
「……怎麼?」
我側頭聽,是瑪莉安娜跟直美。
我配合著大吉嶺降低的音量:「為什麼要躲起來?」
「一不小心……下意識就……。」她的表情看起來對自己的反應也是相當錯愕,我們只是在看六塊肌也不是什麼壞事吧……。

不過,看著她尷尬地咬住嘴唇,有點懊惱的神情,內心好像不少掙扎?
雖然有從亞里紗那邊聽過關於大吉嶺跟瑪莉安娜處得不太好的情況,但沒想到有這麼嚴重。
不過,都躲起來了,現在再出去也很奇怪,還是等到她們離開好了。
我放下了上衣,而大吉嶺的手也離開了我的身體,但是我們的距離依然很近,這讓我想起晚上我們相擁入眠時,與大吉嶺也是這樣互相碰觸到對方的肌膚。

剛開始我只是想要為大吉嶺驅逐她的惡夢。

我不知道她究竟夢到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可以作什麼,於是我想起了小時候作惡夢時,媽媽會到床邊擁著我入眠的回憶。

我端望著眼前的金髮少女。
她總是把長髮綁成辮子以後再盤起來,我覺得這個髮型很適合優雅的大吉嶺。
但是,戰爭開始以後別說是護髮乳了,連洗髮乳都很少見,現在她的頭髮有點毛躁,看起來沒有像是以前我們還是學生時那樣柔順,但是……臉上帶著髒汙,卻顯得她皮膚白皙,穿著簡單破舊便服的大吉嶺,沒有那些世俗的裝飾,她清秀堅毅的五官卻更顯動人。
她應該……不太像是會有太多肢體接觸的人。即使是與小白毫跟薔薇果她們在玩鬧或是開玩笑,也看得出來大吉嶺平時都會維持適度的距離。

她突然注意到我的目光。
啊,是因為一直盯著她看吧。
我綻開嘴邊的笑容,對她釋出善意,她卻反而把對視的目光移開。
接著,外來的兩個人說完話後就離開了,雖然她們的聲音有傳到耳邊,我卻絲毫沒有聽進談話的內容。
「妳讓開啦,這樣我出不去。」
這時我才意識到她的背部完全貼著鐵櫃,而我則是那個完全擋住她的去路的人。
「……啊,我沒注意到。」我退開一步。

而大吉嶺與瑪莉安娜之間的摩擦,最終在意外訪客的到來下終於爆發。

那天有人在外面敲門,說是想要交易,我們在二樓的陽台詢問對方想換什麼的時候,本來在後面沉默不語的男人突然大聲叫:「瑪莉安娜?是瑪莉安娜嗎?」
「……哥哥?」
然後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兩個男人都一起拉了上來。

瑪莉安娜的哥哥瑞文跟妹妹一樣一頭烏黑的髮色,削了平頭,帶著黑框眼鏡,他沒有像是瑪莉安娜一樣外表出眾,長相平凡,笑容和善,氣質也很斯文。
而出聲交易的杰森則是他的同寢室友,瑪莉安娜似乎也認識杰森,瑞文跟杰森他們跟其他同寢室友組成六個人的生存團體,今天只有他們出來交易,其他人則是留在自己的根據地。
「可以參觀一下嗎?」杰森問道,而瑪莉安娜則是轉頭看向我。
「可能……不太方便。」
「啊,也是,對不起,有點失禮。」

我承認一直到瑞文和杰森離開之後,我才鬆懈了下來,我並不是不信任瑪莉安娜的哥哥,但是我並不習慣有其他人在「我們」的根據地,坐在「我們」的客廳中聊天,我走到房間中等了一陣子,一邊思考著剛剛發生的事情。
如果瑪莉安娜有一刻抬起頭,發現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放下那把步槍,她可能會感到不快。
過沒多久,大吉嶺果然來了。

「凱伊,妳看起來很緊繃。」
「……。」
「不只是因為有外人在吧?」
「嗯。」
「妳打算怎麼辦?」
「妳說瑞文?」
「對。」
我還是沒有回答。

「瑪莉安娜看起來似乎很高興。」這點大吉嶺倒是誠心為她感到開心。
「是,畢竟她一直都很擔心。」
「可以想像。」
「凱伊妳……」大吉嶺停頓了一下:「妳不打算跟我討論嗎?」
「不是這樣。」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面對大吉嶺的詢問,亦或是我們即將會面對的選擇。

「……哥哥跟他的夥伴他們想加入我們。」

瑪莉安娜召集了所有人,在吃晚飯的時候果然提出了這件事情。
我們今天的晚餐是馬鈴薯肉湯,雖然說是肉湯,但基本上是吃不到什麼的肉,雖然腹中很飢餓,但還是忍耐著,然後謹慎仔細地把碗中的食物吃完。
這些食物,所有的食物都得來不易。

「雖然多了男性成員會覺得有點不自在,但我們沒有什麼意見。」此時阿薩姆看了白毫跟薔薇果一眼,然後首先代替她們回答了。
亞里紗看向我,而直美卻更為沉默。
我放下湯碗,然後問道:「亞里紗跟直美想法呢?」
「……男性應該有更多的體力可以幫忙修繕。」亞里紗望向直美,然後又把目光看向地板:「應該……不錯?」
「直美呢?」
「……只要所有人都同意,我就沒意見。」直美很乾脆,但目光顯然是在尋求我的意見。
這時瑪莉安娜像是按奈不住了,然後說:「凱伊的想法呢?」
我沉默了一下。

此時,大吉嶺突然開口:「如果需要所有人都同意的話,我不同意。」
「什麼?」
「我說,我不同意。」大吉嶺看了瑪莉安娜一眼:「妳沒聽懂嗎?」
「……。」
「我的理由是:我不認為我們食物的存量能承受再多五個成人,更別說是男性。」
「我哥他們一定會帶來他們的物資。」
「我們連自己的食物都不夠了,我們的目標是要撐過冬天,一直都是有計畫性地在儲備食物,他們即使要帶來物資,也不可能有足夠的份量供應他們自己的人,眼下的問題是糧食,根本沒辦法再承受更多的成員。」
「妳如果擔心糧食的問題,叫他們自己負責自己的食物就可以了。」
「到時候人都進來了,如果他們餓肚子難道要他們看我們吃東西?」
「妳根本就是藉機報復。」
「報復妳?我不知道我有什麼事情非得要報復你不可。」
「妳自己不喜歡男人,還得拿我哥開刀?」
「我只是就事論事。」
大吉嶺皺起眉頭,試著不去想瑪莉安娜所說的「不喜歡男人」是否意有所指。

「瑪莉安娜,妳說得太過了。」我開口。
伸手按住大吉嶺的背部,感受到她似乎還是很冷靜,於是對她點頭示意。

「凱伊,妳的想法呢?」
「……。」
「抱歉,瑪莉安娜,我跟大吉嶺的考量是一樣的。」
「妳……什麼?」

「我認為我們的物資沒有辦法再承受更多成員。」我頓了頓:「如果妳有辦法說服瑞文一個人加入我們,那還有可能。」
「五個人的話,恐怕不行。」
「我們不該要求其他成員一起跟分擔增加成員的結果。」
「這不公平。」

「我……簡直不敢相信。」瑪莉安娜對我的發言最後只說了一句。
難道我要說「我並不是因為站在大吉嶺這邊」,或是要說出「其實是大吉嶺站在我這邊」。
最後我什麼都沒回,只是道了歉:「抱歉,讓妳失望了。」
瑪莉安娜看了我一眼,她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只是就這樣走掉了。

瑪莉安娜留下了一封信。
我知道這是可能的結果,雖然我知道,但我還是握著信流淚,瑞文不可能同意丟下自己的夥伴,結果就是瑪莉安娜的離開。
我沒有辦法敘述這對我打擊有多大,我跟瑪莉安娜一直都分享著難以與其他夥伴分享的事情,我要她跟我一起承擔罪惡感,最後我卻在她最需要我支持的時候背叛了她。
但我沒有停留在那一天,我跟時間一起選擇向前而行,瑪莉安娜在離開的時候只帶走了一把手槍、一些子彈、藥草、衣物,她似乎是刻意不帶走任何糧食,這是對我的抗議。
我懂,因為這就是瑪莉安娜的個性。

我們的人數從八個人降為七個人之後,糧食門檻下降了,這算是唯一值得慶信的事。
就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終於初雪降臨了。
我在輪班守衛的時候,毫無預兆地,我握槍的手背感受到了點點的冰涼,一抬頭就見到那漫天的雪羽降落,我伸出手掌,然而雪花一碰到溫熱的掌心就消失無蹤。
雪還不夠大,這種程度還不會積起來。
大吉嶺這時候走了出來,將手中的外套遞給我。

「好漂亮。」
「嗯。」
「漁獲可能要沒了。如果結冰的話,對吧?」
「如果結冰的話。」
我沉默著摸著手中的步槍,然後遞給大吉嶺,一手穿起大吉嶺拿出來的外套。
那是一種感受。
我跟大吉嶺一起看著初雪降臨的時候,只有一瞬間是在欣賞,是在享受,只要見到大吉嶺,就會想到很多事情,特別是我們的現狀,有時候我會想到瑪莉安娜,有時候不會。
外頭的雪越來越大,陽光因為形狀大小不一的雪花而形成折射,在空氣中散射出的如同魚鱗一般的光彩,抬頭看到不規則的落雪,好像我們就是這個世界中心的漩渦,然而我們現在面對的這個世界,或是這場戰爭,只是人為的一部分,事實上整個星球或是整個宇宙,人類不算什麼,只有大自然主宰這一切。

「妳有看嗎?被白毫留下的那本書?」
「時光迴旋?」
「嗯。」
「稍微翻了幾頁,但沒看完。」
「那是一本在講世界末日的科幻小說。」
「至少她們不用挨餓。」
「是。」
大吉嶺接著說:「我喜歡那個醫生,凱伊呢?」
「我不知道,我沒看完,但我覺得那三個主角都不錯。」
「妳不會討厭黛安嗎?」
「不會,她只是多愁善感了點。」
「包括玩弄了那個醫生嗎?」
我笑了笑:「她應該不是真的玩弄了醫生吧?是因為一些……顧慮?」
「算是方向正確,但我不劇透妳了。」
「是嗎?我猜得真準。」
「科學家有點強迫症。」
「我們不也都有強迫症嗎?」
我跟大吉嶺兩個人都笑了,然後一起看著雪景。

大吉嶺突然開口說:「我們短暫的一生就像一滴雨水。我們向下飄落,但我們都會在某個地方找到自己的歸宿。」
「妳說什麼?」
「故事最後科學家所說的話。」
「妳覺得他說的『歸宿』指的是死亡嗎?」
大吉嶺點了點頭:「因為他講這句話的時候,真的快死了。」
「而世界末日也降臨了。」我小聲說。
大吉嶺沉默了一下,說道:「我們還會再撐一陣子。」

我站起身來,看著大吉嶺,雪花落在我肩膀上,落在我的臉頰、頭髮上,落在外面的道路,房子的屋頂,落在斷岩殘壁,落在草皮,落在樹木上,湖邊、河邊,落在戰爭中的城市。
也斷絕了我們一切探索的可能性。

「我其實……並不認為我們會生還。」我說。
我背對著外面的世界,面對著美麗的大吉嶺,面對著我們的居所。
我聽到了槍聲。
最後的景象,我看到了從自己肩膀上噴射而出的鮮紅色噴泉。
就像盛開的花朵一樣,與初雪一起降臨。





(待續)

留言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