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多不便
如果等下院長醒來的話，我要……我要先唱歌，因為這樣子她就會想要罵我，她就想要打我，然後她就會很有精神。
如果她醒不……醒不來的話呢？
如果……
有誰、有誰還在？
醒來的時候旁邊的人不見了，只剩下微微的餘溫跟皺成一團的毛毯。
還有淡淡的香氣。
突然之間睡意全無，熊奇奇坐了起來，但身體的反應卻還因為剛睡醒而十分遲緩。
身體好累。
是因為昨天上課太累，還是因為作夢？
她不記得到底夢到什麼了，只記得那是一個很悲傷的夢。
誰是主角？誰是配角？也許只有主角？
因為配角的臉永遠都是模糊的。
主角只看得到自己，誰都無法在她的視線中停留。
視線逐漸清晰起來，是她們在法國的租屋，她看到林甜甜一個人坐在餐桌前面，專心閱讀著手中的文件，臉色蒼白，眉頭微蹙。
熊奇奇拉開溫暖的棉被，一陣冷意灌入了縫隙，她也皺起了眉頭，還沒到開暖氣的時候，法國還是夏天，但溫度比自由新鎮低很多，這點讓她有點適應不良。
她站了起來，搓了搓手掌，然後抬起頭看著桌邊的人。
她的五官很挺，林甜甜的鼻樑很挺，淡藍色的瞳孔，五官很立體，像模特兒一樣的漂亮，本來飽滿的臉頰因為胃口不好而瘦了不少，每次看到這樣的院長，熊奇奇內心就有一種莫名的憐惜。她知道院長並沒有想像中的堅強，而且她上次學到這點的時候，得到了十分慘痛的教訓。
熊奇奇走到浴室刷了牙，洗了臉，伸手拉過了淡藍色的毛巾，將臉上的涼意帶去。
人的習慣真的很可怕。
她無法適應這裡的天氣，更無法接受內心的恐懼。
——林甜甜可能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只要光想到有這個可能性，她就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了。
這不是不可能，而是才發生過沒多久的事情。
熊奇奇若有所思的走到醫生背後，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彎下身子從背後攬住女子的脖子。如果可以的話，她想把手收緊一點，但她怕林甜甜會覺得難受。
「妳……妳幹麻？」林甜甜的語氣像是嚇了一跳，她放下手中的紙張。
她試著轉頭，但因為頸部幾乎被環繞住，難以看到背後的人。
熊奇奇沒有立刻回答。
「確認一下？」
「確認什麼？」
「……看看妳是不是還在。」
「……妳發什麼神經。」
熊奇奇放開雙手，站直身子。
林甜甜口氣雖然很平淡，但還是完全中斷了手邊的事情，她將椅子往後推開，改變了坐的方向，才好看得清楚對方的表情。
「我好好的啊，妳不要擔心。」
熊奇奇沒有回答，沉默了一陣子，然後開口：「妳吃了嗎？」
「妳昨天不是弄了優格燕麥，我吃掉了。」
「好。」
「妳要去學校了？」
「還早，我陪你一下。」
話說完，熊奇奇走到對面，拉椅子坐了下來。
美麗的醫生輕輕哼笑了一聲，伸手摸了一下桌上紙張的尖角。她的聲音很低，但卻很溫柔：「我答應過妳了，妳不要擔心。」
「有時候不是我想不想要擔心的問題。」
「不然是什麼問題？」
「唉，我不知道啦……很難解釋。」
「那就不要解釋囉。」醫生的語氣完全沒有不耐煩的意思，倒不如說她的口氣比平常還要更溫和：「現在不是妳在陪我講話吧？」
「阿不然咧？」
「我覺得很像是我在陪妳說話。」
「我不管啦。反正不是一樣的意思。」
林甜甜想到她曾經說過，逆向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一個人陪伴著另外一個人，其實也是相對的概念。
雖然有時候熊奇奇的言論很正確，但還是有種奇怪的荒謬感。
「妳說一樣那就一樣囉。」她忍不住微笑。
不知道為什麼，熊奇奇感到臉上一熱，似乎難以承受內心的尷尬，她固作鎮定，一溜煙跑到廚房去。過沒多久，廚房傳出了食物的香味。
林甜甜並沒有浪費時間，拿起桌上的筆，試著修改了文件上的字句，然後突然想起了她們離開自由新鎮的那天，在飛機上的對話。
「妳為什麼說如果我死掉了，妳就是全世界最丟臉的人？」
「我一個人抱著一隻本來已經死了的雞，然後為了一個應該活著的人哭，不是很丟臉嗎？」
「這應該不是丟臉吧？」
「我就在那邊變成一個人，只有兩隻雞當我朋友。」
「還有小花跟李小姐啊？」
熊奇奇瞪了她一眼，皺著眉頭，耳朵似乎因為高空的艙壓還有點不適。
「好啦，我不說了，我只是想理解一下妳那個奇怪的腦袋瓜到底在想什麼。」
本來以為熊奇奇又要打馬虎眼了，但很意外的，她安靜了一陣子，卻突然開始解釋。
「我在醫院，柯醫生在幫你洗胃的時候，我在醫院大門口的柱子邊站著，那時候我很慌張，不知道該怎辦，心裡一半在抗拒，一半在接受。」
「接受什麼？」
「接受妳可能不在了的事實。」
「……。」
「想到妳可能不在的時候，我一瞬間，好想……不知道……可能想找個人說話，我拿起手機，看著聊天軟體上一個個的綠燈，一個個的名字，想找個名字點……」
「但我看了很久，卻不知道該找誰。」
「認識的人都在，但我不知道有誰可以說妳的事。」
「因為這些人……」
我都不熟。
一陣很長的沉默。
「對不起。」
「妳幹麻道歉？那又不是妳的錯。那是我自己的問題。」
「是我的錯。」
「妳錯在哪？」
「反正，是我錯了。」
「妳是……妳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嗎？」
「算是？」
「臭美，臭屁。」
看到熊奇奇精神又好了起來，於是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啊，院長。」
「什麼？」
「妳見解『金屁』。」
「……。」
「我要煎蛋，妳要吃點嗎？」廚房傳來的聲音讓她回到現實。
「給我一點點就好。」
「配牛奶？」
「不要了，剛剛吃過優格，吃不了那麼多。」
「妳要蕃茄……蕃茄醬？」
「我不要醬。」
「胡椒？」
「好，一點胡椒。不要太熟。」
「好，給妳三分熟。」
林甜甜沒有回答，只是無聲笑了，聽著熊奇奇胡說八道，讓人感到安心。她以前從來沒想過聽這種胡言亂語居然也能覺得安心。
瘋了吧。
覺得熊奇奇可能是天才的她，大概是真的瘋了。
但是瘋了……可能也沒有什麼不好。
-§※§-
球棒不斷落下，我聽到筋骨斷裂的聲音，地上男子發出悶哼聲。
然後他卻還是不停繼續大笑，填海那下流噁心的笑聲。
「熊奇奇在我手上，妳就最好乖乖配合。」
「不過就是雞嘛……死了就再養另外一隻就好。」
我再次揮下，他卻突然開始大叫起來。
「妳沒有權利這麼做！」
「我要找律師！」
他從地上爬起來，卻是汪先生的臉。
-§※§-
回到現實的層面，林甜甜算出了這個月的開支後，立刻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休息下去了，兩個人在國外的生活費，特別是第一個月剛搬家，花了很多錢在買日用品上，現在還睡著沙發床，工作也都跑到外面的咖啡廳，或是用家裡的餐桌，這房子有兩個房間，遲早是要弄個書房……。
「應該要買床了。」
雖然沙發算好睡，但睡客廳總是怪怪的。
另外，很意外的，里昂很快通知她面試的時間了，對方希望她在面試前一週先寄履歷過去，這點她倒是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CV、證照影本，然後再請學校附上一些資料就好了。
手機響起了簡訊的聲音。
熊奇奇在學校闖禍了嗎？
她看了一下畫面，卻是艾莉莎的訊息。
「我剛好到在妳家附近，要不要出來喝個咖啡？」
林甜甜拿起手機，按了幾個字：「不了，剛好在忙……」突然想起了熊奇奇說自己需要「朋友」，思考了一下，按刪除。
「好，約在哪？」
她回覆了訊息。
-§※§-
見面後，林甜甜問了不少公事，特別是研究中心的狀況，她其實原本沒有想要這麼正式，艾莉莎看起來有點哀怨的表情，讓她覺得有點抱歉，但她還是得用問題連發伺候這位助理學妹。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法國的咖啡廳在下午的時候總是這麼多人，並且進行著這麼多的密集對話，讓她覺得好像處在低頻噪音中，但她還是盡可能問了很多對未來工作有利的資訊。
「抱歉，都是我在著問妳。」
「沒關係啦，妳想來我們中心，會想知道這些也很正常。」
「……。」
「而且這些的確也不太好在里昂面前問。」
「不過，妳變了不少。」
「我？」
「對啊，怎麼說……整個人的感覺跟以前不太一樣。」
「我們認識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會一樣才可怕吧。」
「也不是，不是說說話談吐或是外表那種，而是學姐給人的感覺。」
「喔？」
「就變得好像溫柔很多？」
「……我應該跟溫柔扯不上邊吧。」
「如果是以前的妳，絕對不會道歉。」
「因為可能也沒有什麼好道歉的事。」林甜甜淡然說道。
她雖然知道艾莉莎的意思，也知道熊奇奇讓她改變了不少，但她還是沒有很習慣深入的談話。因為她太理性了，所以她很不擅長應付別人的感性的一面。
艾莉莎感覺到了她的尷尬了嗎？
她換了話題。
「妳室友最近怎樣？」
「奇奇啊？她沒怎麼樣啊……就我上次說的，她在烹飪學校上課。」
「如果是以前的妳，絕對不會願意跟別人一起住。」
沒有，是她想太多了。
艾莉莎一定沒有感覺到她很尷尬。
「就是朋友，有個照應。」
「妳以前……絕對不會有朋友。」
「妳這話有點失禮。」
「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學姐不要否認。」
「人也是會成長的。」
「學姐，在跟熊小姐交往嗎？」
「咳……我什麼？」林甜甜差點把口中的咖啡噴了出來。
她本來覺得咖啡廳太吵，現在卻又痛恨低頻噪音不夠大聲，害她把這麼尷尬的話聽得這麼清楚。
「交往啊，女朋友。」
「沒有，怎麼可能，妳會不會想太多了。」
「嗯……。」艾莉莎沉吟了。
「妳問這個幹麻？」
「就了解一下。」
「了解什麼，看也知道不是吧？」
「就是因為很難看得出來，所以才要用問的啊。」
「哪有什麼難看出來的，就朋友啊。」
「因為跟人同居就很不像學姐的風格嗎？」
「妳又知道我的風格是什麼了。」
「妳就是懶得跟其他人建立關係，可能妳覺得其他人都是白痴吧？」
「……。」
這點艾莉莎說得十分精確，精確到她覺得無話可說。
「就算這樣，那妳是怎麼導到交往的結論？」
「既然沒有關係，那就沒有朋友，那只可能是戀人了。」
「邏輯上好像很合理。」
「對吧。我挺厲害的吧。」
「但很可惜，就不是妳想得那樣，沒有什麼八卦可以提供給妳。」
「我又不是記者，我要八卦幹麻？」艾莉莎笑了起來。
林甜甜也笑了一聲：「妳不是記者，但熊小姐倒是個記者。」
「真的啊？」
「真的，是一個很笨的記者。」
艾莉莎本來也一邊笑著，突然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看來，熊小姐對學姐來說，不太一樣呢。」
「……？」
艾莉莎看著林甜甜疑惑的表情，突然露出笑容，剛剛的嚴肅一掃而空：「不過，我才不跟妳解釋呢，對我又沒什麼好處。」
「隨便妳。」
「嗯，果然還是學姐。」
「不知道妳到底在發什麼神經。」林甜甜頓了頓：「好啦，我該回去了，改天再聊吧。」
艾莉莎看了一下手錶：「我也是差不多該回去了。」
「要送妳嗎？」
「不用我住的地方不遠，坐幾站車就到了，倒是學姐這麼早回去要作什麼？」
林甜甜稍微猶豫了一下。
「我要回家準備CV。」
她說謊了。
她出門前就寫好了。
「好吧，那妳快點回去吧，希望我們能早點變同事。」
「希望如此。」
兩人分頭後，林甜甜回到家中，餵了雞，說了一會兒話，然後走到門口發動車子。
她說謊了，她並不是要回來寫CV而是要接熊奇奇下課。
她說謊了，但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為什麼」要說謊？
我為什麼要說謊？
說不上來，但第六感告訴她這樣回答比較好，如果是以前她不會在乎騙了誰或是敷衍了誰，可能也是因為她壓根不在意其他人，所以認為對話只要能敷衍過去就好了，盡量減少被追問的可能性。
但認識熊奇奇以後，她好像開始會思考一些事情，也會做一些跟以前不一樣的嘗試。
那不如想想看……為什麼要說謊這件事情。
空氣凝結了一下。
她一手摸著方向盤廉價的人工皮革，不禁皺起眉頭。
引擎發動，發出了一點也都沒有讓人有愉悅感的聲響。
——真的要快點賺錢了。
然後她想起了新鎮的家，隔音不太好的家，那時候也否認了熊奇奇跟自己同居的事實，其實是一樣的事件。
所以，她應該是因為覺得尷尬吧？
她覺得柯醫生的口誤讓她很尷尬。
「在一起」。
不是，我的意思是住在一起。
不是，只是因為外面在下雨，我讓她進來避雨。
我只是讓她進來避雨借住一晚。
學姐，在跟熊小姐交往嗎？
沒有，怎麼可能。
沒有在交往。
所以沒有在交往。
所以……
所以。
我跟熊奇奇……到底是什麼關係？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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